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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章 月亮照耀老榆树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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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两个眼珠都睁着。”

    睡觉的时候,女知青说枪不能藏在炕上,炕热,怕烤炸了枪膛。男知青笑她们蠢。最后,李英子把枪放在粮食口袋里。男知青脱掉了身上全部衣裳躺在炕上说:“明个儿早上,一扣扳机,射出一地小米,一串散花弹。”

    李火焰起得早,夹着枪跑,他没想到退伍兵早站在操场中间了。实际上,退伍兵没有回他的荒甸子屯,他和枪们子弹们睡在小学校里,那些凉冰冰的硬东西让退伍兵觉得好。

    看见李火焰倒提着枪走出庄稼地的姿势,退伍兵笑了。退伍兵说:“我长的啥眼睛?这是军人的眼睛,当你偷枪我没瞅着?”李火焰想:他笑得挺阴险。退伍兵不想再说枪的事儿,他问李火焰是不是和荒甸子屯的知青挺好。李火焰说跟自己交情深的是烧锅的金榜几个。退伍兵说:“你唬我老杆(土气)?我听说的可不是,是荒甸子那帮。”李火焰说:“谁扯淡,烂谁的嘴。”退伍兵待了一会儿,他两天前回过荒甸子屯,新房上的红瓦给人揭了十几块,估计是集体户的知青干的,退伍兵以为眼前这个提着枪的李火焰能当个撮合人。有两个人吃着黄的玉米面饼子走近了,他们都是来练民兵的。退伍兵很随意地伸手,从李火焰那儿按过枪,顺势背在自己肩上。这个动作多么自然,好像李火焰是替退伍兵拿一下枪,让他缓一把手去提鞋或者撒尿,不过两分钟的工夫。本来,早上起来的李火焰有点儿后怕,枪总是武器,现在,退伍兵一伸手,偷枪的事就勾销了。

    63.枪走火了

    突然有非常清脆的响声,穿透力惊人地强,贴着庄稼的根,同时向远的地方蔓延,大地发麻。

    退伍兵狼一样喊:“谁走火!”

    操场上面拿着枪的人们都觉得声音出在自己手里,遍地乱哄哄的。人们想:是枪响?

    一个高个子知青举着枪,看枪眼。他感到有人用力倚住他的后腰。高个子知青说:“靠什么靠,自己没长骨头?”他转过身,看见关玲扑倒在地上的全过程。她倒得那么缓慢,现在,那张向上的脸透着花斑一样的阳光。关玲好像说:“响了?”她的脸上显出新奇,血渗出深蓝色的男装制服,开始并不明显。人更乱了。李火焰左右空望着,他大声喊:“怎么办!”所有的人都挤,都在说话。

    李英子听到枪响,她正和小学校里教唱歌的女老师说话,转身看见有人倒下。她跑。有人在哭,呜呜地像碰响了什么乐器。几个女知青大声喊关玲的名字,喊得上气不连下气。更多的人在喊:“套车,套车!”

    李英子想发现出血的地方,可是,不容易找,明显地有血在操场上融合着非常细腻的土,很多的血。李英子把关玲的头紧靠在自己身上。

    从枪响到黑骡子套的车来,关玲一直都望着天空,看不出疼痛,也看不出害怕。李英子爬上马车说:“让她靠住我!”车跑出小学校,李英子觉得她整个人都坐在血里。许多人跟在马车左右,李英子说:“要输血!”

    “要输血”成了乡间土路上的一句口号,车被密密的一群人围着跑向公社卫生院,经过田家屯集体户的时候,知青正在撒小白菜籽。李火焰朝他们喊:“是知青,要输血!”马列跑着,在衣襟上拍打着小白菜籽,追上马车。

    关玲看见天空渐渐变深,向下压过来。她还看见跟住马车奔跑的那些不认识的脸,出汗,许多张脸互相重合着。她觉得右腿上热,想摸,但是,摸是多么大的一股力气。关玲说:“烟叶洒了!”她摸到从制服口袋里洒出来的烟叶,它们扑扑簌簌落下来,关玲的手麻麻的,什么也摸不到了。

    没人吆喝四处去吃草的黑骡子,它们拉着车在卫生院的院子里随意地逛荡。一匹骡子看见血,定住不走,骡子想:这是血呀!骡子没了吃草的胃口。

    医生说:“你们往后一点儿,闪开。”

    知青们说:“闪你妈,闪,老子备不住一抬手就造扁了你!”

    知青们都在拍打强壮的手臂,让自己的血流快一点儿。

    医生看见子弹打穿了关玲右腿的大动脉,他想说,你们以为一个人有多少血,经得住这么大敞肆开地流?但是,他没敢说话。医生认识李英子,他过去对站在门口的李英子说:“你告诉他们,人不行了!”李英子根本没有往下看,顺势坐下了,正面对的是一扇生满红锈的铁门,门正中间突出着粗糙的铸字。她就凝视着这个字。知青们全在荒乱的草里坐下来。凡是路过卫生院的,都不敢出声,更不敢久留。他们说:“瘆人呵!”

    枪响是在上午,大约九点。知青们坐满了卫生院大院是中午。主管知青的公社赵干事和武装干事骑着破烂自行车赶过来,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,他们在半路上已经听说了,两个人商量劝散知青的主意。

    武装干事问:“咱锦绣集体户到底来了多少人?”

    赵干事说:“好几百号呢!”

    武装干事说:“请神容易送神难。”

    武装干事看见人,估计一百多,立刻流汗。他先讲话,他说要严惩肇事者,谁组织的民兵训练,谁草率地发枪发子弹,现在已经火速派人,捆了他。

    赵干事进了卫生院,看见关玲躺在红砖地上,铺盖一张起皱的草帘,她给卷着,露半张灰白的脸。赵干事对医生说:“快抬人上炕,抱新铺盖去!”赵干事想:太年轻呵,人这么轻容地就没了!谁把人说拿走就拿走了呢?赵干事发觉亲眼看见和听说完全不同,前面想的都消失了,头脑乱得全空。他直接坐在几个知青间的一墩厚草上,眼泪流得急。

    知青们都哭了,人悲伤到一定程度会软下来,头和脊梁低垂,像北风席卷麦地一样。人成片地哭倒了。

    64.折磨人的快乐

    晚上又停电,锦绣公社大院里一点儿光亮也没有。陈晓克摸到一个窗口,伸手抓出三根半截的蜡烛。群专的小炕立刻亮了。乘降所后屯的两个知青主张节省,每天点一根。陈晓克说:“不行,厅里掌灯,山外点明子,给三爷拜寿了!”

    他满炕撮蜡烛。乘降所后屯两个知青追着陈晓克,刚点燃的火苗,他们用拇指和食指一对,马上捏灭。陈晓克心里要起火,想想自己的身份地位在这几天里变了,成了个有前途的人,陈晓克说:“睡觉。”

    并没到半夜,有人撞开门,退伍兵给一根女人纳鞋底的麻绳捆进来。陈晓克没见过退伍兵,躺着问:“犯了什么事了?”退伍兵不说话,在黑暗里观察。陈晓克说:“偷庄稼了?摸妇女了?”退伍兵不回答。

    退伍兵看见炕沿上那个留长头发的脑瓜,知道是知青,他马上蹭到离炕最远的墙角去蹲住。陈晓克问不到答案,说了一声操,继续去睡。半夜,电突然来了,小屋里雪亮。蹲着的退伍兵吓得站起来。乘降所后屯的两个知青认出了退伍兵,告诉陈晓克,在荒甸子边上盖了三间红瓦房,就是这小子。陈晓克光着跳下地,往脸盆里撒尿,嘴里说:“把你美得爆(厉害),在我锦绣的地盘上起高调儿。”他想踢退伍兵一脚,但是由单只脚支撑着撒尿,不好把握平衡。陈晓克想:1975年12月31号以前让爷爷我回城,这辈子我决不再动手动脚,今天先饶了这个蹲墙角的。乘降所后屯的两个知青睡够了,决定夜审退伍兵。两个人趴在炕沿上,拿来一根扫炕的小笤帚充当惊堂木。陈晓克半睡半听,中间还瞄了几次退伍兵。退伍兵心里惊着,又和三个知青关在一起,一点儿都不敢困。陈晓克找不到合适的东西,拿自己的腰带绕上裤子,松松的一团,扔过去砸退伍兵。陈晓克说:“眼珠子滴溜地转,让我看着难受,你给我闭眼睛!”退伍兵不敢闭眼睛,好像眼睛一闭,人会送命。他撑着。

    从天亮到下午,群专小屋里的三个知青忙着摆扑克,都没理会退伍兵。他还蹲着转眼珠。

    陈晓克去公社食堂领玉米面饼子,听人说民兵训练死了知青,他飞一样跑出食堂,满院子搜寻可手的凶器。一只木耙,太轻,磨盘挪不动。结果,陈晓克空挥着两只手进屋,几乎把退伍兵蹬踩成个扁人。退伍兵号叫得非常凄惨,他说:“不是呵!”炕上的两个知青给陈晓克的动作感染了,并排扑到地上,拳头和脚一起出来。他们说:“什么不是,是我们的不是,还是你的不是!”

    这时候陈晓克才又转回食堂去,想问清楚死人的细节,起码问出死的是谁,食堂里只有做饭的老师傅,他听说死的是个丫头。陈晓克说:“女的?女的又多又没用,死十个八个都不见少。”他有点儿没趣,站在大杨树下面,听退伍兵号叫。

    两个知青问:“你到底犯了什么?”

    退伍兵说:“死了人。”

    两个知青问:“你杀了人?你有那个狗胆?”

    退伍兵说:“不是我杀的!”

    陈晓克看见食堂门口晒了一串白菜叶的长板凳,他举着板凳说:“给小子上老虎凳!看我今天玩儿不死你。”

    听说死了知青,乘降所后屯的两个都挺难过。陈晓克说:“死人的事儿不是经常发生吗,别闲着,帮我架老虎凳。”

    退伍兵倚住屋子的墙角,醒一会儿睡一会儿。陈晓克说:“你也敢躺着睡,给我起来。”两个知青又说:“你站在那儿,像个吊死鬼似的!不如倒下。”退伍兵想:落在他们手里!我生不如死了。

    赵干事来了,不看墙角里的退伍兵,只对陈晓克他们说话。赵干事说:“你们仨洗脸没有?”他们说:“费那个事,我们没脸。”赵干事说:“你们都回户吧,快割庄稼了。”陈晓克说:“不走,事还没处理呢。”赵干事说不处理了,回吧。两个知青说:“他怎么办?”赵干事根本不看退伍兵。他说:“处理,严肃处理!”

    等三个知青晃晃地走远,空院子里只有风里面的大杨树叶子,赵干事才低着腰去一层白粉浆的办公室,招呼县里来处理走火事件的人。群专屋里暂时只剩了退伍兵一个。退伍兵想:恶鬼走了!他飞快爬上凉炕,缩紧身子睡下。

    65.各种各样的颜色在远山间跑

    金榜像个汗人,第一个出现在坡上,奔跑使他断了气那样呼喘。喘的同时,金榜又笑,脸上的表情变得古怪难看。坡上长满了庄稼,有人钻过,才微微露出能勉强走人的毛道。玉米秸的长毛毡又密又庞大无边。烧锅集体户的男知青一个个从玉米的头发里钻出来。杨小勇问金榜笑什么。

    金榜说:“脚下这块庄稼就是咱锦绣的地界了,看那帮孙子还敢追?”

    跑得仓皇的知青们听说进入锦绣的地界,马上坐在土地里喘气,不断回头望,追赶在后面的外公社知青没了,只看见满坡的玉米。

    金榜说:“看什么看,借他们个胆儿,孙子们也不敢过锦绣,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!”

    杨小勇说:“再跑我就炸肺了!”

    呼吸渐渐均匀正常以后,金榜站起来喊了一声:“操,江山真是如此多娇呵。”

    没人陪金榜欣赏江山。几个知青眼睛搜寻周围的玉米地,想找根玉米秸嚼甜。每棵玉米都是亭亭立住的一汪水,他们正用老农民的眼力透视其中的糖分。杨小勇挺直了,左脚用力蹬折了一根玉米,响声极脆,带着成熟棒子的玉米秸倒了,像棵规模巨大的树,哗哗地压倒了一片玉米。杨小勇站起来,发现自己的裤子上有血迹,其他知青也看见那块凝紫的血,脱了裤子,腿上没有伤。知青们都说:“染上的,北边那几个孙子也太不经打。”

    金榜说:“我膀子还没拉开呢,就见血了!”

    拖过玉米秸准备嚼甜的知青说:“我飞了一脚,现在脚趾头还疼呢。”

    金榜说:“稀泥捏的,你!”

    杨小勇看着庄稼地的边缘说:“快走,找点儿水搓搓吧。”

    知青们都说:“又熊了,怕你姐骂。”

    新鲜多汁的玉米秸在几个知青手上传着,谁嚼一口都说:“臊!”

    结着黄棒子的玉米甩回玉米地里。烧锅集体户的知青像打过一场大败仗的伤兵,游魂一样走。

    杨小勇突然说:“看远处的马脖子山,多好看。”几个知青接着说:“有什么好看。”

    金榜说:“叫个知识青年,连好看都不懂,真服了你们!”

    知青们说:“漏了一个字,我们是没知识的青年。”

    有什么在田地里跑,快极了,水银珠儿似的,马脖子山上树叶红一簇黄一簇,分布得很好。有一部分树坚持绿着,远山上什么颜色都有。杨小勇说:“我怎么觉着锦绣比别的地方好看。”没人回答他,大家拖拖拉拉地走。大地很沉。

    玉米地的尽头接着高粱地,一个拿镰刀的人从高粱地里出来,站在毛道中间。这个人眼珠奇特地大,瞪着,显出了惊恐状。拿镰刀的人说:“是具体户的人吧?”

    金榜说:“是呵。”

    拿镰刀的人说:“是咱锦绣的吧?公社出了大事儿了,知道不?”

    杨小勇刚想停住,金榜狠狠推了杨小勇说:“跟他啰啰,还不撒丫子快跑!”

    烧锅的知青又开始跑,酸的汗味布满了庄稼地。金榜想:锦绣一百年不出一件事儿!让老子赶上了。锦绣小镇空荡荡的,鸡都不叫。知青们又蹲下来喘气。杨小勇说:“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,晚了吧!”

    他们跑得太快,没听见拿镰刀的人说的话:“是具体户的人出了事儿!那血淌得!生把个活丫头给淌干瓢儿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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